谢勇
第一次听到“王松筠”这个曾流传半个世纪的名字，是1995年的3月。其时，我正站在人生命运的十字路口。父亲希冀祖先显灵，荫庇我高考胜出，遂带我出远门去寻祭洣水河畔王松筠的栖息地。
雨停风住后的黄昏，风尘仆仆的父子俩跟着一个六七岁孩童绕行在洣水河畔的荒凉中。残垣、杂草、卵石，了无生气地挡在我们面前，仅让出逼仄的人迹模糊的泥沙小径。被碎砖乱石包围的墓地，四周静得出奇，没有一只鸟飞过，只有一棵樟树向我们伸出巨大弯曲的手掌。这是一块很小的坟茔，小得无法称为“一座”，格外冷清孤寂地独处在菜地尽头，怎么也让人想不起这里葬着人称“松筠地主”的知名乡绅。
三月的晚风掠过并不茂盛的墨绿色竹林，从几米开外的洣水河畔荡过来，裹挟着江水特有的凉意和气息。香烛、冥纸、鞭炮.....火光伴着脆响，袅袅升腾的一炷青烟被江风吹得斜斜摇曳，潮湿的土堆周围散发茶麸竹叶的清香味儿，使人感觉到空气里慢慢有了些生机。
炊烟是祖先的灵魂，生命的烈火熄灭后，总会皈依曾经的家园。我的思绪跃过青烟，跃向青的砖、灰的墙、飞的檐…..不知道这墙这檐这屋子临着这迂回曲折的河道，耸立了多少年。这里面一定蕴藏着许多故事，可能有些热闹喜庆，有些酸辛悲凉。
祭拜时间很短，但父亲的祈祷很虔诚。转身前，他指着后面倾倒了一大半的青砖瓦房告诉我说，这曾是外公的家，外婆短暂生活的地方.....
青砖灰瓦的宅子内外长满灰尘，青苔占据着每个角落，岁月的痕迹铺在这里。马头墙、方天井、花格窗，是南方民居中并不多见的徽派建筑。在此幽居了六十多年的瘦弱老女人——外祖父的侄女接待了我们。从她干瘪的嘴里，我们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起伏而悲楚的片段。
静静的洣河水蜿蜒南来，悄悄在此打了个结，冲刷出地势低洼的环状陆地，此处又别称“低洲”，如今方圆几十里的老人们仍如是称呼这个平原村落。王家曾是攸茶两县交界、洣河河畔的大户，松筠连续担任几届国民党县党部执委，陆续娶过来的女人却是非病即死、子嗣难留，家境日非之后续弦了我的外祖母，并生下小姨妈和我的母亲。可是造化总是弄人。解放后，外出的老人家返途中溺死于江水。于是，一段有关王松筠地主的历史便绾结在滔滔河水中.....
再次走进“低洲”，是在教育局拿到工作调令之后。压根儿想不到还会重返此地，而且还做了当年引路孩童的班主任老师。不知道是否与工作的失落有关，那一年里不敢有太多的业余生活，更不敢走近那青砖老宅。只是，那青砖残墙里升腾而起的炊烟还在，那干瘦的老人还在。从当地年长的民办教师、村民们那里了解了更多有关王松筠的往事。他是民国时期南乡最有文化的乡绅，收过田租、办过私塾、当过县里主要干部，但为人却不狂狷。当时稍有些文化底子的爷们都在眼前的青砖老宅中拜过孔子、念过旧学。
2014年清明，奔流不息的洣江水在这个平原小村又流淌了近20载。我独自伫立在此，向这位从未照面的老人焚香作揖，走近蚀痕斑斑、满是苔藓的王家旧宅。面对残垣半壁，不忍触摸，不忍打破它的孤寂，一屏住呼吸似乎就能听到岁月的呻吟。
粗壮肥硕的柳树根浸泡在江水中，江水回旋低吟，拍打着犬牙般的河岸。缱绻水浪的青黑色卵石，不知在这江中翻转多少个轮回了。我心头一热，青灰的大宅子依旧，满目的翠竹绿树依旧。此景此情，如何让人平静下来?
昔日的王家旧宅已然彻底坍塌，一同逝去的还有那终生未嫁的瘪嘴老女人。她曾几十年如一日站在天井边，守着古旧的家什，望着深远的天空和奔腾的江河。
时间固然可以带走一切，可带不走后人对于先人的怀念。是呵，愈来愈显老态、腿脚不太灵便的母亲，时常懊悔没能去接济一下那瘪嘴堂姐，遗憾没从她那里得到洣水河畔的钩沉往事。母亲只好几次絮絮叨叨，催我替她拜祭一下那曾经温暖过她的生身之父。
如今，低洲外，深水流，河畔立起了许多高大的建筑，俯临着滔滔南流的洣江水。老人家的坟墓周遭到处都是碧绿整饬的菜地，远处还有采砂船的机器轰鸣，以及雄伟的苏洲水轮泵电站。
从一九九五年至二0二四年，时序跨越两个世纪、三十个刻度。时间也是一条河，它悄然流过，从不停息。世事纷繁如砂，被翻搅又轻沉水底，填平曾经的坎坷。
我不大相信所谓的宿命，但信奉和感应着人间亲情以及某些精神。人类历史不停地向未来延展，亦需要借助某种精神与力量，才能薪火相传、血脉相连！清明节里，祭祖寻根、缅怀英烈，实际上是从源头追溯自己的生命与灵魂，寻求心理的慰藉和滋养。没有祖先和怀念，何来故乡的爱恋，何来厚重的历史和绵延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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