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们的缅怀”专题 | 山村清明雨

　　 汪海泉

　　清明早起，纷纷的雨丝并没有如约而至，倒是太阳珊珊来迟地成为不速之客而露出羞怯的脸蛋来，而潮湿的山路尽是昨夜那场轻风细雨的迹痕，树木花草身上披着滴滴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着，整个山岭一片葱嫩，烂漫无比。

　　踩着潮湿，钻进树林，拔开荆棘，抚着山花野草，我融进了一片翠绿，在那黄土堆成的坟茔前无声站立。比起一年前，淡红的黄土色彩更暗，突起的坟堆和椎圆的坟围上长出些许不知名的野草。躬下身来，用双手一根一把认真仔细地拔了起来。

　　山上极静极静，只有自己摆放物品细微的声响和偶尔几声喳喳的鸟雀鸣叫。确实是休息的好去处。

　　是啊，是该有这样的好地方让你安安静静的歇息了。一个“上无片瓦，下无插身之地”的贫困农家之后，不到十岁，就成为一个“老练”的放牛娃，早晚放牛，白天割草砍柴，在父母双双疾病缠身，几乎丧失劳动能力，几个妹妹均未成人的情况下，作为家中长子和唯一男丁，找一个能够养活一家人的职业，成为你，一个十三岁少年的不二选择。最终，一个做窑工的远房表叔经不住你的“死缠烂打”，把你带到了离家六十里外的煤窑。从此，你成为一名小窑工，用矿井里一根特有的弯扁担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从私有小煤窑到公私合营，再到改造成大型国有煤矿；采掘工艺从手挖肩挑到半机械，再到机械，你一直工作于地层深处的矿井未曾离开。你太累太累了。

　　太阳慢慢地爬上空中，俯瞰山下，进村的那条水泥路上人来车往，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条路还是一条天睛一身灰雨天两脚泥的土路，你头戴顶松了边沿破了顶的草帽，身背一个黄色布包和一个绿色军用水壶，用不停和很不规则的咳嗽声计量着时间，用那双并不粗壮的脚板计量路程，后面跟着一个担着一担挑箱的楞头青。那是一个六月天，烈日如一个巨大火球在充分燃烧，把他所有的热能毫不吝啬地抛洒下来。你干哑的嗓声伴着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井下采煤工作面怎样注意顶板冒落、掘进工作面透水前有些什么样的征兆、火灾中如何自救逃生；然后是单位集体宿舍，集体食堂里的穿衣吃饭睡觉。有些啰里啰嗦的字语，串成一句一句的叮嘱。那是一个老矿工对即将成为一个小矿工的教诲，是一位离开工作岗位的父亲给一个即将独自离家工作的儿子的关爱。那年，你因长年的矿井工作而身患二期煤工尘肺病而不得不离开矿井。现在，那个多年前在烈日下跟在你身后的少年已过不惑，他正一脸的虔诚躬身于你身旁。

　　山是湘中丘陵地带普通的山，普通得人们不能记住它的名字。然而，每一个清明，我便如那不约而至的纷纷细雨般早早奔它而来，这么多年来，不论有何种理由，它们都无法阻挡我的行程。太阳的温度让我脱下外衣，也让那些有名或无名的花花草草蒸腾起淡淡的清香，悠悠南风轻拂，身旁那些体态各异的花草摇摆着它们的身姿，有如无数纤纤玉指在抚着我的肌肤，酥酥的，痒痒的。这种感觉使我想到被你那双如同千年树皮般粗糙的手触摸，这双手曾无数次地为在井下工作时给煤块矸石坑木碰伤撞伤的儿子抹药水，贴膏药。酥酥的，痒痒的，带着丝丝温暖。

　　在坟头上插上红、绿、白相干的纸幡，点燃三炷香，再燃上一支烛。随着淡淡青烟的燎绕，我点燃了黄色的钱纸，把一杯满满的白酒摆了上去，还把一支点燃的香烟直插进了坟头。我知道，在你的一生中是不沾烟酒的，也许很大一部份原因是生活的窘况和糟糕的身体。天堂没有烦恼忧愁和压力，天堂没有贫穷困苦和疾病，你就尽情尽兴吧。

　　噼噼叭叭的鞭炮声一阵接一阵传进耳际，立时，连绵起伏的山岭中一缕缕蓝白色的烟雾在各处升腾。啊，清明，在这个山岭中无处不在。我赶忙拿出打火机。立即，父亲坟头的“大地红”万响鞭开满了星星似的花朵。鞭炮的硝烟伴着香、烛、钱纸的青烟，还有那支刚点燃的香烟的烟幕向上飘绕，最后穿过草丛，穿过树林，我的目光随着它们望向天空，直至它们消失。当我的目光收回到父亲的坟头时，我坚信，那包含着各种元素的青烟在天空中不是消失，一定是轻扬地直达天堂。

　　这时，丝丝凉意袭来，我不由得拢了拢衣襟。一抬头，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丝，清明雨还是来了，尽管迟了些，终究没有爽约，而山岭中的鞭炮声仍旧不断地在炸响着。我向坟头再一次地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