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们的缅怀”专题 | 遥远有多远

　　 罗海亮

　　清明时节，细雨霏霏。这是一个充满哀思与怀念的节日，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

　　那是一个昏黄的傍晚，一个陌生的电话响起，当我接听后，一个低沉又显沙哑的声音告诉我，他是堂嫂的儿子，他母亲刚刚与世长辞，我顿时愣住了。曾目睹过父辈们的离去，悲戚的场景瞬间浮现，我们这一辈现在有人开始告别，心底莫名的慌乱感涌起，浸透我的神经末梢。

　　堂嫂年纪不大，应该是五十几岁，在她去年住院期间看望了一次，没有想到就是最后一面。在此之前，堂嫂一家一直远离故土，在异乡打拼，有二十几年没有见过面了。留在脑海中的，是儿时那些曾经丰满记忆的零碎剪影，好似冬天挂在枝头的树叶，又似乎那孤独的村庄和那残垣斑斑的红砖青瓦，也曾被诸多的手抚摸过、温热过，从伫立在故土的村庄里飘来，又飘向遥远的远方。

　　那是一个小得可以触摸到任何角落的村庄。十几户人家，四十几口人，村东的吆喝声，村西可以回应。村庄依山而建，门庭呈一字排开，对面山峦叠起，中间是养育一代又一代人的稻田和鱼塘，一条人工灌渠环绕田地而来，匍匐在村庄的脚下，又蜿蜒而去。

    一座拱桥趴在灌渠上，是稻谷和瓜果蔬菜进入村庄的必经之路，也是村民走出村庄的必经之路，承载着农田丰收的喜悦和村庄的悲欢离合。酷暑的晚上，拱桥是村民乘凉之地，吹来的河风氤氲着稻香的味道，月光轻轻抚摸，便安然睡去。拱桥中央两侧的栏杆，那是胆小者手中的拐杖，赋予过桥勇气和胆量，也是拱桥竖立的耳朵，日日聆听着流水与村庄的对话与告别。

    春季，灌渠的水浑浊不堪，漂浮物如在外漂泊的村民，在徘徊，在挣扎，在聚拢，又无奈地被波纹荡开；夏天和秋季，灌渠的水清澈见底，可以看见成群游动的小鱼，傍晚时分，灌渠成了孩童们玩水的天然泳池，也成了大人们洗去疲劳和艰辛的地方，男人们在上游搏击浪花，妇女们扎堆在下游岸边的浅水里家长里短。不知不觉中，暮色惊醒了岸边的灌木和小草，它们葳蕤地生长着；冬季，灌渠断流，嬉戏声不见了，女人和夏蝉的窃窃私语不见了，枯黄了岸边的灌木和小草，还有流向遥远的汗水和收成。

　　一位老人突然矗立在我的脑海里，样子模糊又熟悉，是父亲吗?可我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脸，也抓不住他的手，影子在泪水中无限拉长，那一定是父亲在遥远星空下凝聚的影子!这个影子承载了我记忆里父亲的全部，一些碎片从这里流出，散落在家门前那些由绿泛黄的草丛上。

　　那时，父亲承包村里十几亩田地种植水稻，“双抢”成了我童年的噩梦。每个早晨，东方还没有吐白就得起床下地干活，瘦小的身子得挑起一担担沉甸甸的稻谷，酷热的中午，赤脚走在沙粒路上，脚板和肩膀上传来疼痛感令人窒息。傍晚，要干到看不到亮光，肚子饿得咕咕叫，更可怕的是双手不断地起血泡，用针刺破排出血水，再用旧布简单缠上，还得去田间继续劳作，等“双抢”完工，全身晒得黑黢黢的，脖子还得脱一层皮。由于缺化肥缺农药，没有技术，收成极低。眼中的田地显得特别不争气，“有本事就好好读书，自己走出去！”父亲突然扬起耷拉的脑袋，怒吼着。

     一年后，我考取了“国家粮”，捧上了“金饭碗”，成为逃离村庄去城市的第一人，当我头也不回地登上开往城市的班车时，身后却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当我劝他来城市看看，一辈子没走出过巴掌大村庄的他，舍不得祖辈留下的那几亩薄田，仍在那里看屋前的河水缓缓流向遥远的远方。或许，那些有晨露与晚霞的日子，只有他能懂。

　　如今走在灌渠岸上，路基铺了水泥，没了坑坑洼洼，钢筋水泥铸成的平桥建在灌渠上，桥上人来人往。历经风雨的拱桥仍然趴在那里，无人问津，村民似乎不愿触及过去的时光，就像离开整整三十年的父亲从来不曾入我梦里。桥身上的栏杆不见了，耳没了，起飞的日子不再有呼啸声，只能俯首默然看着身下淌过的水流，桥身上的裂缝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曾经与执着。灌渠岸边那一排排高大魁梧的梧桐树不见了，春天梧桐花开，满树满树的，一树紧挨一树，沿着堤坝弯弯曲曲地串联着，给灌渠编织裙带，村民在田间抛秧插田，一群麻雀从头顶掠过，风一吹，花瓣缤纷落地，铺满整个岸堤，这样的画卷已陪伴父亲去了遥远的地方。

　　我恍惚看见一个个熟悉的身影从遥远的地方而来，蜗居在一个个陌生又渐熟悉的地方生长，在迁徙，又在回归，成了无根的人，又叶落归根。在晨曦和垂暮的见证下，丈量天与地之间的距离，又向遥远的地方出发，遥远究竟有多远?也许只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和远行的堂嫂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