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文 | 粟碧婷

　　镜子让人忧伤或者感怀早已是不足为奇的事了，谜底恐怕无须我赘言。可镜子竟然令一个男人嚎啕大哭，可能会让你觉得略微有点诧异了，你可能会想，那是生活的偶尔一次闪失吧!或者他在镜子里看到了闪失带来的严重后果，就是剜肉剔骨的那种，否则，怎会如此呢?那哭声如一把利剑，在这个初春的傍晚，舞得霍霍作响，冰冷的寒气震慑着路过的每一个人。要知道，我最怕的哭声是男人的，可那一刻，我却被那哭声浇透。

　　哭泣的那个男人我并不陌生，天好的时候，他会经常在校园里拄着拐杖，趔趄着身子散步。他就住在学校的旁边，关于他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年龄四十来岁，去年冬天，由于高血压导致突然脑溢血，幸好抢救及时，留住了生命，却留下了偏瘫的后症。

　　初春的傍晚，偶尔有风刮过，卷起男人的哭声飘来荡去。一枝被他用力甩掉的拐杖于夕阳的映照中，棕红色的新漆散发出幽凉的光芒。泪水在他的脸上恣意的滑落，面对围观的人，他始终嗫嚅着嘴巴，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哭声渐弱，我试图走近，想递张餐巾纸给他。其实在我此前，已有人递过，可他一直不理会，只是低头，站着，身子歪斜得厉害且不断的颤抖。我真担心他会跌倒，旁边有人问：“是身体不舒服吗?”许久，他抬了一下落满泪水的脸，指了指对面一个老师新装的紫蓝色的玻璃阳台，然后再次埋进深深的痛苦之中。这样的一个场面，令所有的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要一个人静静面对一座坟茔尔后失声痛哭，那倒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也许还会令你增加许多无法言明的悲伤。因为在别人的死亡里，总会发现什么，或者感触到什么。可那仅仅只是一面紫蓝的镜子啊，不会散发死亡气息和魔力的镜子。怎么会给他带来如此彻骨的疼痛呢?难不成，他在镜子看到了藏着的墓碑?甚至令他更觉凄婉悲苦的东西，唯有他自己知道，也许另外有人也知道。茫茫尘世，体验过镜子里危险潜伏的人应该不止他一个吧。

　　男人在众人的劝说下逐渐平静，好心人默默地重新递给他拐杖。有人想去搀他，可被他拒绝。他艰难地扭转身体，在拐杖的衬托下，留给人们一个充满哀伤而摇晃的背影。那份决绝，伤痛，让我感到刻骨。此刻，血色的夕阳早已隐没于遥远的天际，只留下满空虚无的云朵。暮色渐浓，可男人刚才用力抬手指着对面镜子的那个动作却在这渐浓的暮色里定格。我想知道它真正的含义，就如想知道一场悲剧后的真相，我并不是说这就是个悲剧。生老病死，生死轮回，谁都无法错过。

　　人群陆续散去，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想去的地方。我却如一个迷途的孩子，久久地站在原地，凝眸着那扇宽大的紫蓝色的镜子，一股悲凉从心底开始蔓延。说不黯然神伤那是假的。镜子里的我，朦胧一片，可能是因为天色渐渐暗下来吧。我很庆幸，因为天色的原因，我没有和自己的忧伤正面相逢，没有看到眸子里属于我的真实。譬如：渐白的头发，枯皱的面庞，还有那不安的神情。这些都成了一片模糊的影象，在镜子里放大，游离。惟有一颗憔悴的心，在跳动着清晰的疼痛。我完全丧失了兹格尼克的“自圆心理”，突然发现，站在镜子前，我是那么的纤弱，一种清寂的哀愁，成为暮色里的主角。突然，镜子里又多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侧头一看，原来就是刚才每天坚持散步锻炼的男人，他已经绕着原形的操场走过一圈，他看着我也站在镜子前，似乎找到了依托，我们互相凝望，好象在互相言说。恍惚间，我像有一点点明白他刚才哭泣的缘由。

　　沉默过后，便是结伴行走，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出乎意料，我们都很平静，我减少了原先的那种好奇。我没有说到他的眼泪，也没有提及镜子。只是淡淡地和他说着春天，说着前几天刚突出嫩黄芽孢的迎春花，说着这校园该如何改造一下会更合适……他简单地回我，话虽不多，却足见他的智慧。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成为了我们的伴奏，我知道，其实彼此的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就是镜子，那块紫蓝色的镜子。生活往往是这样，有些东西，越想说，却越不知道怎么开口。

　　又快一圈了，我们都在慢慢的靠近那块镜子。我一直认为，真正痛苦的根源，并不是来源那块镜子。只不过是某个时候，镜子突然在我们的面前还原了生活的真相，让我们觉醒乃至措手不及。镜子提醒着我们，要学会承受，要学会接纳，因为真相无处不在。因为它的存在，会随时按下我们生活的快门。

　　我们的话，逐渐的增多。说到了老师的住房，说到了房子的装修，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不坦荡。因为这个话题，是由我引入。最后说到了阳台，自然，就提到了镜子。我很小心，尽量委婉。我怕，再次切回到痛苦的背景。即使痛苦，也要极力的减弱。人总是有圈养的善良。没想到，他表现得很好，我想不到的安详。只是从镜子面前经过的时候，他再也不看，那怕那时里面只能看到一个非常模糊的影子，他也不看，自顾自地走着。

　　沉默了一小会后，他终于缓缓开口，说出了刚才哭泣的因由。

　　其实，偏瘫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刚开始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觉得世界一片漆黑。好像突然掉进一个万丈冰窟，生活没有了任何希望。四十岁，才四十岁啊!漫长的后半生，该如何熬过，家里的担子谁能承担。哭过，闹过，甚至也自杀过。后来，在妻子的劝慰下，在子女的爱抚中，在亲戚朋友的开导下，才渐渐平静，日子终得要过，不是有句话：好死不如赖活嘛!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里布满了晶莹。于是，就每天锻炼，坚持散步，可就是刚才，路过那面镜子的时候，无意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身子趔趄，不断地摇晃。有时，手里的拐杖都拿捏不住。一脸的憔悴，那样子丑陋不堪，那样的状态，揪疼了他的心。镜子让他看到了孱弱的自己，病态的躯体。所以才爆发了开头那一幕。说完，他依然平静，好像是在向我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只是有股忧伤向我袭来，令我疼痛不已。

　　真相终于明了，我没有丝毫感到意外。也似乎觉得这个秘密早就酝酿在我的心里，只是由他来打开而已。

　　我告诉他，疾病既然已经来临，最需要的是我们的勇气。世间存在的镜子无数，我们都无法逃遁，比如：一个健康的人就是。可，不能在镜子前第二次掉下眼泪，要坦然面对，如果你在对生活微笑，那么镜子里的自己，绝不会哭泣。对生活的信念要坚强，乐观。影像是否坚实，源于内在力量的支撑。内在的力量，才是镜子里最美的花朵。普鲁斯特说：“生活在什么地方筑起围墙，智慧，便在那里凿开一个缺口”。当然，这是隐藏在镜子背后的话语了。

　　我们约定，还走最后一圈就回家。当再次来到镜子前时，我居然发现，他再次朝镜子望了望，尽管那时，镜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这种看不见，我认为是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