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小菊
中专毕业后,工作无着落,四处打工,有如飘萍。
在锡矿山南炼厂背后的山坡上,有低矮工棚一字排开,一座座冶炼炉火力全开,高大烟囱日夜不休吐着烟子。烟囱脚下,是当年我落脚的地方。
确切点说,我的岗位只有一条凳一杆秤。当工人们推着装满浮选砂和焦煤的铁板车冲过来时,安在地上的磅秤被轧得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的脚板被震得发麻。起身,迅速拨动刻度砣,用圆珠笔刷刷地记下重量,这便是我每天工作的日常。
来来往往称重计量的原料,是炉子的食物。它们胃口奇好,将一车又一车灰不溜秋的原料吞下去,经过消化,吐出一块块闪着银光的锑锭。锑市行情红火辣火,老板脸上的光,也跟那锑锭一样发亮。
车间里,烟尘飞扬,记量本经过一段时间的使用流转,已变得乌漆麻黑,油渣子一般。和它一样不现肤色的还有我的手脚。每天下班后,用钢丝球使劲刷,脚板周边一圈依然黑乎乎的,细小的矿尘颗粒深入到了皮肤最深的褶皱里。
每逢冶炼进入除铅、除砷环节,整个厂子便陷进深重的烟尘下。烟囱使劲向着天空“吐槽”,尽管戴着双层防护口罩,摘下时,依然跟“窑拱子”差不多。一位双峰过来的健壮小伙,在鼓风炉才干了3天就病倒了。一周后,在食堂见到他时,人憔悴了好多,眼窝子陷了下去。不知怎地,我心里微微发颤。
那段日子,最害怕的是上夜班。生物钟倒不过来,白天睡不好,子夜时分,又要进班。冷风刀片般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坐在磅秤前,浑身筛糠。炉灶轰鸣,眼皮沉重,困得不行时,只好趴在秤杆上眯一会。恍惚中,觉得自己浮在时间的光河里,轻飘飘的,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
有一次,为了醒脑,我走到磅秤前几米远的围墙边去吹风。那是一段高筑在山坡上的半截墙,墙体只到人的腰身。放眼望去,大山里似乎什么都有,但全都静默着,隐在一片漆黑里。山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偏偏有不舍昼夜的生产灯火,打了鸡血一样在眼前亮成一团。我想穿透这一山灯火,望望山外的世界,可是任我怎么努力,远处的远处,只是无尽的黑暗,无穷的沉默。世界那么大,缩在矿山黑影里的我,是那么小。
就在我失望地把目光收回时,只见一轮朗朗明月悬在头顶的夜空中,缭绕的烟气掩不住她清丽的身影,满山的灯光也抵不上它的清辉。我仰起头来,一丝激动掠过心头。忍不住又小跑了几步,想把她看个分明。多温柔啊,锡矿山的明月,就像妈妈慈爱的眼,有她相陪,世界再寂寥,内心也不孤单。
回首那几个月,日日与烟尘为伴,远离家乡,蜗居工棚,白天黑夜颠倒,少有学习交流,精神上的苦闷就像那洗不掉的尘垢,在心里越积越厚。我黯然神伤,抬起头又深深望了一眼月亮,月亮也静静地深深地望着我,她不言也不语,又仿佛有着千言万语。
“孩子,努力,梦想虽然遥远,追求必有希望;起点虽然很低,奋斗就能登高!”在机器的轰鸣中,这个声音如此清晰、笃定。转身的一刻,暖意在心尖洋溢。
一年后,我从48名应选者中脱颖而出,站上了锡矿山三中的讲台。10年后,我再次以第一名的成绩从100多名考生中胜出,走出锡矿山,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时隔20年,因为督查,我再次走进当年打工的厂子。只见昔日简陋破旧的工棚早已被高大的钢架棚取代,过去烟气直排的情况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厂区整洁,工人们防护措施做得井井有条,一派忙而有序的情景。经过环保升级改造后的厂矿,满目翠绿,生机盎然。
我特意寻了寻,已找不到那架安在地上的磅秤。一切都在变化着,只有当年的那轮明月,依然还高高地悬在我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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