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肖辉跃
我的家乡在湖南宁乡的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条河叫靳江，因河道流经楚大夫靳尚墓前而得名。记忆中，泥墙青瓦的矮房子，棋子般散落河畔和田野中。河堤的草地上铺满地木耳、草菇；河岸层出不穷的野花野草和野果，各种蜂蝶和小鸟在花间飞舞。
年少的我嚼着乌泡子（树莓）、桑葚子，啃着冷饭坨（土茯苓）、鸡把子草（翻白草），口里汁水横流。我的头上戴着四季编的花环：春天草籽花、夏天茉莉花、秋天野菊花、冬天红梅花。书本里夹着我的小秘密：一只蝴蝶、蜻蜓，或甲虫的标本，文具盒中还有我养的蚕宝宝在嚓嚓嚓。
作为湘江下游的一级支流，靳江中大鱼小鱼成群，而打撒网的、射梭标的、背钓杆的、划小船的人也成堆。我总是能从人们丢弃的残渣里翻出一些小宝贝：河虾、小米虾、木嫩古（虾虎鱼）。一些奇形怪状的蚌壳、螺斗入得我的法眼，一根麻绳串起来，挂在窗前摇着我童年的梦。有时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从我裤袋里探出来，那只不过是我捡到的大宝贝——脚鱼（中华鳖）。我就这样游走在河滩上，嘴里哼着我父亲每天清早的开嗓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河水貌似一去不回头，还是会以雨水的方式回归。人也一样，最终也要回到故土。十多年前，在外打拼了十几年的我开始把目光重新投向家乡。这年夏天我回乡下看望父母，从车里看到河岸边不时拱出几个雪白的身姿。
现在乡下这么讲究，农民都穿白衬衣干农活了？我问父母。穿白衬衣干活？父母大笑，那是“白老师”在田里抓泥鳅。 什么？老师也抓泥鳅？！ 嘿，是白——鹭——鸶（读lù sī，宁乡话读lǎo shī）！就是白鹭鸟。
发现白鹭鸶回归后，意外地，我还发现另一种消失多年的鸟也现身了。
靳江原有一种很喜庆的鸟，本地人称“长鸦鹊”，学名喜鹊。我们放学后，或是上学前，只要看到长鸦鹊站在家门口的大山枣树上唱歌，我们就很高兴。“鸦鹊子叫，有客来”，并非是我们有多喜欢客人，而是，有客来，母亲一定会做好吃的。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鹭鸶和喜鹊回归呢？靳江流域又还藏着多少大自然的秘密故事呢？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踏上了靳江的“寻鸟之路”。那天，我划上小木船，在靳江中上游开始家乡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博物之行：一只雄绿头鸭带着它的三个“妻妾”在河中尽享鱼水之欢；四只苍鹭站在篙笋地尽头发呆；两只白顶溪鸲头上披着小白方巾，在雪白的沙洲上抖着红尾巴；18只青脚鹬缩着一条腿，将头反插到翅膀里晒太阳；七只金头扇尾莺并排骑在芦苇上，共奏一支长笛。靳江具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我一直认为绿头鸭胆小、苍鹭高傲，靳江对这两种鸟来说是“鸟大了，林子小了”。白顶溪鸲，我在云南高黎贡山、川西高原、青藏高原等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原上见过数次，没想到在我们低地平原也能见到“高海拔鸟”。“鹬蚌相争”的鹬终于从课本和历史里跳出来，不再是一个寓言故事，每年光临本地的鸻鹬类鸟种多达十几种。在长达九年的观鸟史中，我首次在靳江看到它，靳江也是我发现的其唯一栖息地。
时代的发展也在迫使人们寻求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模式。近五年来，靳江接连出台退耕还湿和禁渔令的政策。现在的靳江终于又找回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声音——斑鸠的咕咕咕、喜鹊的喳喳喳、麻雀的唧唧唧、青蛙的呱呱呱、鲤鱼的啪啪啪。通过观察，在靳江流域宁乡段，我已记录到191种鸟类、32种鱼类、16种蜻蜓、28种两栖爬行类，以及8种哺乳动物。
这些纪录迟早会有被打破的一天。届时，鸬鹚将摊开黑色的大翅膀在河畔晒太阳；枫杨将再次授予水獭抠爬的权利；小天鹅昂起尊贵的白胸脯在河湾流连；鸿雁的舰队从容驶过天空，孩子们站在垅中，亦如我们的孩提时代，一遍又一遍仰头高喊：“飞人字，飞一字；飞一字，飞人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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