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文艺 | 张永中：村干麻红花（散文）

（星辰拍客 小飞燕/摄）

　　麻红花，是我工作过地方的一名村干部。一次偶然的场合，她留了我的电话，互相加了微信。

　　她说今天过来看看我，昨天发的信息。我发了个地址给她，她回，下午三点准时到。

　　我问她，要做什么安排吗?她说，省里的朋友已安排了。她说的朋友，是驻他们村里的扶贫工作队员。

　　快到三点了，估计她按时到不了。县乡来的朋友每次应约都会有这种状况，他们大都估不准省城的路况和时间。

　　还差五分钟。手机叮地一下，她发来一个微信视频，大约是在出租车上，窗前一片红尾灯在闪，意思是，她正在过来的路上，路上有点堵。我回，OK，不急。

　　咚咚，有人敲门，门其实是开着的。

　　老书记好!一张笑脸从口罩下挂出来。我一看时间，正好三点。

　　我问，怎么这么快呀?当下，进单位要扫码，测温登记，过门禁，不会这么快，我想。她说，这些我熟悉。

　　她这一“熟”，我就有点纳闷了。她接着说，她经常去省委院子里，他们村脱贫攻坚扶持后盾单位就住在里面。

　　她是今天上午坐高铁到的，住下宾馆就过来了。

　　我像接待每一位来访者一样，给她沏上茶水。她首先说，我来看看老书记。说我老书记，因为我曾在那里工作过。

　　她进来时，戴着一顶宝姿(ports)大舌檐遮阳帽。脸有点黑里透红，日晒的那种，没有微信里的照片好看。

　　我真不知她的来意。仅仅只是来看看我么?我看不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聊。

　　我就不断地问，从她的工作问起。我一路问过去，她一路的答过来。

　　问她，现在村里做什么产业?

　　她说，种了1000亩猕猴桃，500亩祁门红茶。另外，还有1000亩荞麦。荞有的是套种在猕猴桃、茶苗地里的。一年可以种两季，开白花、红花。开花时，成片成片的，可搞乡村旅游，看花海，城里人都喜欢来照相打卡。很好看的，欢迎老书记回去看看。

　　她告诉我，开白花的，青杆青叶的是苦荞，红杆杆，开红花，结黑籽的，是甜荞。苦荞有点苦，如果不缺粮，乡里人很少吃它，现在，城里人把它当保健食品。她说，小时候把荞麦当过主粮，吃怕了。她向杨副县长说了，她不要那么多的苦荞，她喜欢红色的花，更喜欢开红花的甜荞。她说，你看，我的名字就叫红花嘛?她要杨县长支持她村里多种点红花甜荞。

　　我问她，这些产业有什么收益吗?她就和我算茶叶的账。算来算去，是亏的。现在炒茶，每斤干茶要5-6斤鲜茶，仅采鲜茶，每斤就要80元，如果把管理费、肥料、苗木、土地流转费，成茶前期的育管费，还有加工、包装、仓储、运输、营销、耗损等等算进去，每斤干茶至少要达到600元以上去了。

（星辰拍客 老Q/摄）

　　我们只算了茶叶的账，没算猕猴桃、荞麦的账。我问她，下一步怎么办产业?她说，还想种罗汉果。现在交通方便了，乡村道路都硬化了，过长潭岗的一座桥很快就要架通。我们这里风景好，准备开发乡村旅游。有人来，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生产的东西卖出去。她，显然是充满信心的。

　　我问她，村干部的待遇是多少。她说，1700多一点，每个月。现在，村干部事情多，责任大，整天跑上跑下，恐怕连油费、电话费都不够。那你们怎么维持生活?贴呗，她说，我现在都贴了8万多元进去了。那你家的收入怎么来?没有来源，没有时间。你家里人支持你吗?当村干部，他支持，他当过兵，外面跑过。你爱人在外面打工吗?没有，现在没有，我婆婆80多岁了，我们俩都不能出去。

　　那你们的生活?我又问。我原来和我的堂姐在凤凰古城做生意，卖过旅游产品，开过民宿，那时旅游红火，攒了一点钱。后来做不下去了。卖旅游产品亏了。有一次大洪水，古城都淹了。我刚进的货都淹坏在水里，70多万元报销了。后来，门面、民宿也做不下去了，转了，亏着转的……说着，她笑了一下。反正，我就回乡里来了。

（星辰拍客 沙秋/摄）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你说大学吗?她反问。算是考取了，父母没让我上。我是在吉首联谊中学上的高中。联谊中学?离你们家那么远?是的，本来，读完了初中，父母就不打算再让我读了。要我去放牛。后来，父亲看我还是想读书，就又让我读了。这时，高中都开学了，插不进去了。联系到联谊中学，说还可以进，但要考试，我不怕考试，我考了一下就进去读了。那时，搞高考模拟考试，是全区统一的，每次我都是500分以上。你知道，这个成绩，在当时上一个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但最终，父亲还是没让我去考大学。说家里妹妹太多，供不起。我现在的大学文凭，是一村一生保送读的。

　　您问我多大?两个年龄。她伸出两个指头，诡秘一笑。一个是81年的，身份证上的那个。一个是86年的，我的实际年龄。村上，我父亲是识字最多的人。那时，很多材料都是手写的，没有电子档，村长又不识字，改来改去方便。父亲识字多，就把我的年龄改了，改成了81年的。说，女孩子年龄改大一点，好早点嫁人。噢!你不知道，我父亲是残疾人，右手断了……

　　我沉默一会儿，想，她家也应该是我所在工作时的优扶对象呀。一个超生户，一个优扶对象，就这么尴尬地对立又统一着。

　　我说，有的地方，村干部是可以优先考公职的。

　　她说，听说过，有几个玩得好的，有两个好像考进了公职，现在在乡镇里做事。进公职，那是要有条件的，她接着说下去，我对他们中的一个朋友说，要说条件，你有的我都有呀，可有一项，我却超过你们的。那朋友问，哪一项?我说，年龄呀。朋友笑了。我也笑了。是熟人，我开个玩笑。她没进公职。据说年龄超了，父亲改的，她只好苦笑，认了。

　　你现在当村干部，安心吗?安心呀!她一副当然的样子。再说，村干部，也是干公家的事，不也是公职吗?

　　她一边啜着茶，这才记得把帽子摘下，把还半挂在下巴下的口罩取掉，叠好，放进口袋里。顺着从包里抽出一双鞋垫，双手捧着递过来，说，这是代表我们胜花村的一点心意。她的村叫胜花村，是长潭岗边一个美丽的苗家村落。前年，才脱贫摘帽。

　　我望着她，眼前这个八零后的村干部，健康大方。说着话，她显然没有开始那点生怯和拘谨了。话匣子打开了，眼眸，坚定而明亮。下面大多是她的话。

（星辰拍客 小飞燕/摄）

　　刚才说的茶，现在算算不赚钱。看今后，还是有希望的。祁门红茶，是扶贫工作队帮我们引进的品种。我们将来，用它加工红茶，一款品牌茶，工艺与一般的茶不同。边上廖家桥申坨那个加工厂加工不了。我们得专门建一个加工厂。政府现在在修桥，今后出去，从长潭岗上直接过，直接连通廖家桥，南长城，这边还可以直接上腊尔山。原来赶山江场、千工坪场，要绕好远的路，现在四通八达的。可以联结熊猫馆，离竹山民宿不远，去凤凰古城也方便。

　　现在乡道路岔口多了，得要树指路牌指路了，外面开车回来的打工仔，回村都要定位导航，要不会迷路，她又笑。

　　噢，对了，我们现在搞美丽乡村建设，你们那时，是搞城乡同建同治。上面经常来检查卫生，村里的卫生，我们村算全镇搞得最好的。每一次检查，说是抽到我们村了，镇里的干部就不紧张了，抹着胸脯说，放心了，放心了!镇里一放心，我们的压力就大了。不能出事，不能丢自己的丑，镇里的丑和县里的丑呀!您知道，村里的卫生要保持，得天天打扫。我就要求村里，家家户户，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把自家屋前屋后打扫一遍，垃圾集中到垃圾点，再干其他的活。

　　上面有时检查，是临时抽查。一次，上面突然来检查，抽到我们村。检查组早已从镇上过来，快到塘公坨了。怎么办呀?快中午了。我们村是一个合并村，好几个组和自然寨。村民们都上工了，村干部也才四个人，有的还在罗汉果基地，有的在修路的项目上去了。这时，我着实有点担心了。早上打扫干净的，但到了中午、下午，也会有小孩吃东西乱扔零食果壳纸袋之类的。再说，还有牲口，它们可是不管不顾的，随走随拉的呀。检查组是州里来的，个个铁面无私，不进屋坐，水也不喝，只挟着一个本本，拿着照相取证设备，板着一副脸，全村上下走个遍，每个旮旯都走到。还好，没照到一个垃圾。这时，检查员才会开出笑脸来，顺便给个大拇指，OK了。

　　我问，你当村干部那么累，熬得住吗?她又笑笑说，还好，反正还年轻。村里头老老少少那么多事，得有人做呀。不过，有时也会得罪人，被人误解，但我想，我都是对事不对人，只要不自私，让自己的亲戚亲人多吃点亏，日久见人心，一些小误解，终究会化掉的。听到别人，叫我主任、书记，打招呼问好，心里也蛮有幸福感的。

　　你问我有什么遗憾?有的，那次说选党代表，本来说是有我的，后来怎么又没有呢?强中自有强中手，自己欠点火候，再努力呗。

　　说话间，她的电话响了，是朋友约她的。

　　她对我一笑，说，要告辞了。

　　临出门时，回头又对我说一句，老书记，你回来时，一定要到我们村里来，看一看。肯定会有惊喜的!

　　一席访问就这么结束了。

　　请我回去看看，是她唯一的诉求。她来看我，并不是求我办什么事的，而是迫不及待把他们的工作展示给我，这个曾经在那工作过的老同志。

　　是的，我相信，她会给我们惊喜的。

　　我起身送她出门，目送着她的背影，那张面向新农村而去的背影……

2022年5月18日

 　　【作者简介】

　　张永中，湖南日报党组成员、社务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