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你认不认得一个叫石潭的人？

　　你认不认得一个叫石潭的人？

　　文/何立伟

　　石潭本名谭伟，与白石翁一样，藉贯湘潭。白石翁是白石铺人，故署艺名白石，石潭是石潭镇人，故署艺名石潭。都爱桑梓，都画画，一长须冉冉，一短髭翘翘；一惊为天人，煌煌巨匠，一布衣草芥，藉藉无名。人同人是不能比的，尤其命途，还有才调，格局。

　　本不认识石潭，也从未听说过。去年我一位朋友老周，在饭局上把手机隔两个人横递给我，说你看看这个人的画如何？老周大学学的就是绘画，后来成了大款，也依旧爱画画，无事背起画板到河边上写生。年轻时的梦，用一辈子来圆。圆得了是功德，圆不了是自慰。有五六幅，水墨，画的是吓人的大人物。笔意轻松，略带戏谑，夸张，然而传神。翻一遍，放下，旋又拿起，两指在屏幕上拉开局部，细看，然后笑。老周说笑什么，答曰：路子很野，但是有味，把大人物是这样来画，足见他把神也是当凡人来看。不错不错。画画这件事情上，他的胆子比别人肥。问老周，这是何方神圣。老周说这是他一个微信群里的朋友，在电大当老师，这些画是发在朋友圈里的。我说方便的话，找机会见个面，此公应当是个值得相交的有趣人。

　　一周后，老周约了个局，在城南郊外的一个活鱼村，大盘大碟吃一桌子的鱼。见到石潭，身形矮小，貌似丰子恺，稀稀杂发，圆圆眼镜，留须，花白，俨然像从民国时代走过来的小老头，气息斯文。虽然其貌不扬，但也十分抢眼。这样的相貌，一般都会过目难忘。

　　也就这样认识了，互相加了微信，交谈浅浅，但彼此已将对方目为了朋友。这之后，常聚，吃饭，搓麻将，聊天，声气相通，不亦乐乎。实际上，从加了微信开始，我每天都看得见石潭，因为他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晒他画的画。那天我们在活鱼村吃饭，他回去就把一桌人画了，贴在了当晚的朋友圈。我喜欢看他的画，抓形抓得准，最重要的是，特别传神，能潦潦几笔勾画出每一个人物的情状特征。线条肯定，水墨大胆，野野的以书入画，且漫不经心，随意而又完整。总之每一纵意的出笔没有任何传统水墨画程式化的束缚，挥洒之中，体现出他的一股子自由自傲的心性同心气。他画的我，一看就是我，吊儿郎当。老周呢，作古正经，有国务院的事情要交他办的样子。其他人物，各各活灵活显。我就笑，在石潭的名前冠句国骂。狠狠的亲切。

　　老实说，石潭的画，并不是高明得如何样，至少并不怎么专业。但好也好在他的不怎么专业，所有学院气的路数，程式化的套子，老油条似的习气，均与他的笔墨无涉。我后来才听他讲，他有意与学院同江湖保持距离，反过来，倒是喜欢民间的朴拙同儿童的天趣。他像细伢崽涂鸦一样，无拘无束，纵意而为，反而清新，反而生动，反而抓得住眼睛，反而一看就是石潭。这便叫有趣。这种有趣，是被无其数的学院与江湖的无趣映衬出来的。一丛枯枝败叶里，好不容易见到的一朵清新小野花，没有不欣喜的道理。

　　每回同石潭见面，当晚，或者第二天，他朋友圈里的画中就有我的像，每回都不一样，但我在他的名字前冠句国骂，亲切是一样。有天我们一帮人到石潭的画室里去玩，看他满墙的画同案子上未完成的画，感慨他的勤奋，还有近作与一两年前的旧作比有明显的进步，一顿夸赞。石潭脸泛红晕，手来来回回搓，说你们喜欢哪张就背起走。忽然又对我同蔡文豪还有王平说，我画画你们三位文人好啵？就给我们拍了张照，一手执手机，一手执毛笔，案子上画起来，画完了，我们怒吼一句：好！石潭说，还没题款，何老师，你来题。我说，你写。当即口占四句：老友有三，来看石潭。画个样范，纪念一场。

　　题完了，一众人围拢来，说画得像，哦哟一看就晓得哪个是哪个。石潭像犯了错误一样的笑，说勉强勉强，围着人看我画，我到底还是放不开手脚。不用说，这张画又晒于当晚朋友圈。

　　石潭的朋友圈，加了几千好友，全国各地甚至海外，大多都未见过面，大多也都是喜欢看他画的人。让石潭特别高兴且有几分骄傲的，是其中有若干他喜欢的画家，还有美院的教授甚至院长，他们在他的画下头点赞，并且感叹，他们受专业训练太多，脱不了轨范，习气过重，画不出来石潭的那样一种洒脱，放任同骨子里的天真。这些专业人士反而仰羡石潭画画时的轻松自由的状态。

　　其实说白了，石潭的放松自由，是源于他画画时的无功利同无野心。他就是画着玩。画了，贴在朋友圈，大家来点赞，尤其专业人士的称许，让他来劲，他画得多，发朋友圈发得多，完全就是细伢崽似的人来疯。石潭自己跟我讲，他的本心就是默默无闻的画，不为赚钱同出名画，所以他画画的时候就是觉得浑身快活，快活就是最大的精神回报。当然，大家来点赞，同样也是快活。

　　而他画画的水准，也在这样的快活中得以快速提升。

　　石潭说他在朋友圈同微信群里的活跃度是五星级的。他甚至做了艺术群的群主，并且在线上定期举办群友的名叫“墨团团”的网络联展。群友中甚至都有老树同秃头倔人这样的大仙。

　　石潭画画的素材，也基本上是朋友圈里各路大仙发的照片，有聚会的，唱卡拉OK的、跳舞的、搂搂抱抱的、勾肩搭背的、痛饮之后杯盘狼藉的，马路上的，屋檐下的，星级酒店的，勾栏瓦舍的，男女老少，凡人名人……他就是画朋友圈里的这些形形色色，画社会上种种状态的人生。这是他有的同没有的生活，他喜欢，并且沉迷，因为这样的生活元气淋漓、活色生香，是我们每一个人活在其中的世界。有回石潭画一位他特别佩服的有名的北京大企业家，一口气画了九幅，九宫格晒在朋友圈后被一位同这位企业家熟识的没见过面的北京朋友看到，说画得真好，形神都很像。私信问他能不能卖，他想买了送给这位企业家朋友。石潭有点懵，想了想，说如果你非要买，可以。那人问，多少钱一幅？石潭也没卖过画，随口说了句，那就，两千。那人说好呵，九幅我全都要。话音落下，石潭手机叮地一响，一万八打过来了。这是石潭头一回一家伙卖出去九幅画，又意外又兴奋。这之后发生的事，让石潭更是意外同兴奋。那位爱做慈善的大企业家，收到画后将其中一幅最传神的装框挂在办公室，其他八幅，送去做慈善义拍，结果八幅全都拍了出去，每幅画拍出了15万，得善款120万，全用作内蒙最西部阿拉善的治沙工程。买画的朋友将这信息在微信里告诉了石潭，并且说，企业家大佬喜欢你的画，他想邀你来一趟北京见个面，聚一下。你同意我就跟你订机票。石潭说哦呀那么大的人物，喜欢我的画就要得，人就没必要见了。我跟他相隔十万八千里咧。

　　婉谢了之后，不久，那企业家大佬又搞了一回大型慈善义拍，请石潭画了张画送拍，石潭送了幅“大佬吃瓜图”，画的是这位企业家同他的另外两位同是企业家的朋友，坐地吃瓜，笑看天下。结果这幅画在义拍会上捶出了45万。善款同样是用于内蒙治沙。石潭同我讲起这些趣事的时候裂嘴笑道，你莫讲，我跟祖国的慈善事业还是做过一点贡献的咧。

　　立春后的有天晚上我一个人到石潭画室里去看他，呷茶，抽烟，对坐聊天至深夜，聊得跟朱军的节目一样，艺术人生。石潭说何老师我晓得你喜欢哪几位画家。一一道来，果然。于是心头一烫。又说，你喜欢的也正是我喜欢的。我们的趣味比较一致。又于是一烫，旋怒吼：呷茶呷茶！茶杯代替了酒盏。

　　寒夜聊天，逸兴遄飞。石潭起身，说呵呀，一屋的烟，我开点窗户要得啵。窗户开了，彼此的面目才渐渐清晰起来。

　　石潭同我说起他的经历，出生湘潭，在常德棉纺厂长大。文革中他同母亲被勒令回乡，于是又在湘潭石潭镇念小学。过后政策落实又回到常德。因他同母亲的户口在乡下，他在班上年纪又最小，个头也最小，长期受同学欺负。在解决户口问题之前，他的同学都蔑称他是“乡里鳖”。他在歧视中长大，养成了弱弱的性格，退避、忍让，不与人争。但他内心是要强的，他不甘人后。他爱画画，没有老师指导，在黑暗中摸索，走的是歪路。直到有一天他从德山区跑到常德城里，看到一位同龄的美女，如今在瑞士的女画家罗明君画的哭娃的石膏素描，大吃一惊也大开眼界，才晓得学画的正途在哪里。83年，他终于考取了湖南师大美术系，成了当时唯一一届设计专业的学生。在此之前，中学毕业后他一直在工厂做临时工，背沙、吊轴、摆管、车坯。大学毕业后分在益阳教书，干了几年，不甘一成不变的生活，于是辞职往南边跑，在深圳、东莞等地大大小小的公司里从事室内设计。这里那里飘荡了十来年，回到了长沙。2001年，入职广播电视大学，重新当了老师，教美术同设计。日子终于安定。

　　丢了多年的画笔，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重又拣拾起来的。毕竟，他一生所爱，还是绘画。同老周一样，年轻时候的梦终归要圆一圆。

　　一眨眼，一个甲子。

　　碰到我，石潭说，我满六十，终于退休了。何老师，我想办一个小小的画展，纪念一下人生岁月，也纪念一下我的笔墨生涯。然后搓搓手，怯怯地问，你能不能做我的策展人？

　　我没有犹豫，说好呵，没问题。

　　过了几天，我想了一下，跟石潭打电话，说如果你只是展览一些你画的人物呵戏曲呵山水花鸟呵，没多大意思。要定个主题，集中展览一个内容，我看你画朋友圈的题材比较多，得到的好评也比较多，能不能就是这个主题：“朋友圈”。

　　电话那头一声惊呼，好呵好呵太好了，“朋友圈”，要得要得，就是“朋友圈”！

　　我说如今画展虽然多，“朋友圈”这个概念好像还没有什么人做过。你想想，哪个人离得开“朋友圈”？须臾都离不开！“朋友圈”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每天的生活，就是当今中国人的浮世绘。

　　他说是的咧，没有哪个离得开“朋友圈”咧。

　　我们兴奋地讨论了一气，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当即联系“前行美术馆”，执行馆长张丹丹，听了我轰炸式的推介，也一口应承下来。

　　为此，石潭同他的也是学设计的太太，为配合这次画展，日里夜里，用尽心力，做了一本画册：《倒要看看》。我看到样书的时候，怎么说呢，只能说，这是我见到过的画册里最特别的一款，无论装祯、开本、用纸、装订、版式，还是文图搭配、平面分割，都让人耳目一新。这本画册，是要拿到画展上送给观众的。

　　开展的日子终于定下来了，2月26号。哦，快了快了。

　　我很高兴，为石潭，也为自己。石潭对大多数长沙市民来说是名不见经传的，能把他的好玩的画，把他内心里的一份天真，一份对世人的热情同喜爱，一份素人才有的对艺术的无功利的赤诚，传递给他人，同时也把石潭同他的值得肯定的创作态度推向大众，我是有一种欣慰的。

　　祝他的“朋友圈”画展，能受到观众的喜爱。

　　我猜想，嗯，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讲，那简直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