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胡兆红
到南昌,看了滕王阁。
阁在江边。印象中,傍晚去看是最好的,王勃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描绘的就是滕王阁傍晚的景象。其时是上午,阳光炫目,一进院门,迎面就是雄伟的高阁,雕梁画栋,飞阁流丹,颇有雄州雾列、耸峙南天的逼人气势。
爬楼,人多,里面密不透风,挨挨挤挤上了一层又一层楼,好不容易立定在最高层。城是新旧相杂,天是一片蔚蓝,赣水无波,缓缓流过,风吹得衣衫呼啦啦作响。
眼前没有孤鹜,没有落霞。但这无关紧要。对于中国文人笔下的风景,其实是不必当真的,就像范仲淹没有到过岳阳楼,却能在文中极力描摹洞庭风景,所谓“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云云,中国文人有的是写意山水的本领。
有一个问题在我心头萦绕,为什么在历史上声名并不好的滕王,能凭此阁矗立千年?
历史上滕王阁有三座,都与滕王李元婴有关。作为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婴初封山东滕州,在当地始建滕王阁,后徙南昌,又建滕王阁,再徙四川阆中,再建滕王阁。李元婴在历史上并无好评。《旧唐书》《新唐书》里有李元婴骄纵失度、所过为害的记载,更不堪的是,在南昌时,“官属妻美者,绐为妃召,逼私之”,可谓道德品行败坏已极。
李元婴不断修楼建阁,滥用民力,满足一己之娱,就是他骄纵的证明。生前敢以自己的王爵堂而皇之命名楼阁,可见他的张扬与跋扈。
似乎没有记载表明,命名滕王阁遭到了怎样的质疑。反正,当王勃写作《滕王阁序》时,李元婴尚在世,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切都坦坦荡荡,不遮不掩,没有顾忌。
李元婴是有两面的,既有品行恶劣的一面,也有才华横溢的一面。在明代陈文烛撰写的《重修滕王阁记》中,言李元婴:“工书画,妙音律,喜蝴蝶,选芳渚游,乘青雀舸,极亭榭歌舞之盛。”宛然神仙般人物。
当然也不能否认,李元婴能被几百年之后的明代人推崇,是托了千古名篇《滕王阁序》之福。《滕王阁序》的光彩照人,让滕王阁名声大噪,连带着让滕王也形象高大起来。某种意义上,《滕王阁序》是滕王阁的广告词,也是李元婴的洗白书。
如何看待滕王当日的大建楼阁?
从民本立场看,无疑必须指责。在当时条件下,建造一栋楼阁所需要耗费的人力与物力,是巨大的,更关键的是,这种楼阁并非民生设施,而纯粹是形象工程和享乐工程,焉能不遭人非议?
但主观意愿与客观效果往往有偏差。李元婴建造滕王阁当然是为了张扬天潢贵胄,满足一己耳目之娱。但一旦建成,就成为公共性存在。在没有钢筋混凝土建造摩天大楼的时代,在没有飞机翱翔天际的时代,雄峙于天地间的木结构楼阁,拔地通天,已成为当时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的象征。谁能否认,这些楼阁崛起的过程中,没有凝结着人们的心血智慧,没有人的自我力量的确认?
在这里,美是一种结果,而非过程。
如蝶,世人惊叹其五彩斑斓时,谁在意其破茧时的丑陋蜷曲。高阁临江。如果不是面对这一庞然建筑,油然而生出对人的力量与智慧的自豪与激动,纯然只是为文造情,很难想象,王勃能如此笔纵意横、逸兴遄飞!
中国人喜欢的美,是一种精神性存在。即便是自然之物,我们总要赋予其精神性的意义,如把山封为五岳,在山山水水中排列出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以松竹梅兰喻君子,以香花香草喻美人,在万象之中找到自己的精神对应。
何况是凝结着人力心血的建筑,怎能不赋予其精神价值?
从岳阳楼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到醉翁亭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把外在对象人格化与精神化,是普遍性选择。而这种精神性意义一旦成立并获得认同,便具有了永恒的存在价值。就如这滕王阁,倒了又建,至今矗立。
当然矗立的绝非滕王,矗立的是一种文化,是一种智慧与精神。
本文来自“长沙晚报网”,版权归原网站所有,点击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