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悟道

　　 方雷

　　品茶是件快乐的事，一个人的安谧，两个人的知己，三五好友，谈古论今。茶就是很中国的东西，“壶里乾坤大，茶中岁月长”，既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间烟火，又有“琴棋书画诗酒茶”的优雅情怀。

　　中国的文人墨客多是茶客，唐代诗人元稹有一首《一至七言诗》：“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憎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煎黄蕊色，婉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对茶的歌颂之情达到了如醉如痴的境界。

　　中唐诗人卢仝更是嗜茶如命，又擅煮茶，他的名篇《七碗茶》在茶界无人不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轻，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春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把饮茶时心境逐渐空灵、渐入佳境，最后飘飘欲仙的深切感受写得淋漓尽致，堪称千古绝唱。

　　茶的魅力不仅在于止渴、消食、提神，也不仅在于感官的享受，而在于通过茶事过程引导人的精神进入超凡脱俗的境界，于闲情雅致的品茗之中感悟宇宙人生，这便是品茶的最高境界。

　　鲁迅先生说：“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周作人先生又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智者在氤氲的茶香中，拥有了诗一般的情怀，不仅是风雅的饮茶人，更是生活的感悟者。

　　然而，喝茶的人很多，懂茶的人不多，茶的好，无法言说，需要像悟禅一样，细细去品，慢慢去悟。

　　茶如人生，人生如茶。林清玄先生说：“时常一个人坐着喝茶，同一泡茶，在第一泡时苦涩，第二泡甘甜，第三泡浓沉，第四泡清冽，第五泡清淡。再好的茶，过了第五泡就失去味道了。这泡茶的过程时常令我想起人生，青涩的少年，香醇的青春，沉重的中年，回香的壮年，以及愈走愈淡、逐渐失去人生之味的老年。”三毛却说，饮茶“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又有人说，男人如茶，女人如水，男人是取之深山茶树枝头的叶片，经晾晒、烘烤、培制，束之高阁，待清纯如水、细润如水、柔媚如水、深情如水的女人来舒展筋骨、鲜活血肉、灿烂人生。苏东坡却说，“从来佳茗似佳人”。

　　人生感悟，各有千秋，这正是茶的魅力所在，正因为如此，对于茶道之说，更是见仁见智。吴觉农先生认为，茶道是“把茶视为珍贵、高尚的饮料，饮茶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是一种艺术，或是一种修身养性的手段。”陈香白先生认为：中国茶道包括茶艺、茶德、茶理、茶礼、茶情、茶学说、茶道引导七种义理，中国茶道精神的核心是“和”。中国茶道就是通过茶事过程，引导个体在美的享受过程中走向完成品格修养以实现全人类和谐安乐之道。其实，给茶道下定义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同时，佛教也认为，“道由心悟”，如果一定要给茶道下一个定义，把茶道作为一个固定、僵化的概念，就失去了茶道本身的意义，也限制了茶人悟性，淡化了通过心灵去悟道所产生的美妙感受，用心灵去感悟茶道的美妙感觉，好比是“月印千江水，千江各不同”，有的“江清月近人”，有的“水浅鱼读月”，有的“江云有影月含羞”，有的“清江明月露禅心”，同是一轮明月，映象各异，茶道如月，人心如江，不同的茶人对茶道自有不同的美妙感受。

　　茶圣陆羽的《茶经》是中国茶道的奠基之作，《茶经》不仅阐发了饮茶的养生功能，而且已经将饮茶提升到了精神文化层次，包含了“精行俭德”、怡情养性以及“正令、务远、守中”的儒家思想。中国茶道二字，首先由禅僧提出，诗僧皎然，年长陆羽，与陆羽结为忘年之交。皎然精于茶道，作茶诗二十多首，其中《饮茶歌诮崔石使君》有云：“一饮涤昏寐，情思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熟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皎然首标茶道，在茶文化史上攻并陆羽。他认为饮茶不仅涤昏、清神，更是修道的门径，三饮便可得道全真。卢仝的“七碗茶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中唐以后，一大批僧侣儒士高扬茶道精神，把饮茶从日常物质生活提高到了精神文化层次。

　　禅的精神在于悟，茶也是要人去悟才有境界，所谓“禅茶一味”，是与开悟、顿悟相通，使茶由单纯的物质成为精神文化的载体，这一禅林法语与“吃茶去”的佛家机锋语有着内在联系。据《五灯会元》卷四记载：一人新到赵州禅院，赵州从埝禅师问：“曾到此间么?”答：“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一僧，答曰：“不曾。”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为何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唤院主，院主应诺，师仍云“吃茶去!”赵州禅师三称“吃茶去!”意在消除学人妄想，从埝禅师开启了以茶入悟的法门，“吃茶去”早已从具体实际生活上升到超脱物我的一种“悟”，从而具备了一种崭新而深刻的精神文化意义。“禅茶一味”的精炼概括，浓缩了许多至今也难以诠释得尽善尽美的深刻内涵。南岳广济禅寺宗显法师曾送我一副亲手书写的广济家风：“净心第一，利他至上”，也是告诉我们修禅首先要静下心来，消除心中的妄想，洗净内心的尘埃，以清净心进入超脱物我的境界，“明心见性”。品茶正是让人由静入悟的最佳途径。

　　中国茶道是修身养性、追寻自我之道。如何从小小的茶壶中去体悟宇宙的奥秘?如何从淡淡的茶汤中去品味人生?如何在茶事活动中明心见性?如何通过茶道的修习来澡雪精神、锻炼人格、超越自我?“静”是中国茶道修习的必经途径。老子说：“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庄子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伏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老子和庄子所启示的“虚静观复法”在中国茶道中演化为“茶须静品”的理论实践。这就是茶道的虚静之美，虚静之说并不玄奥，只需明白，静始于虚，人的内心世界饱受外物之苦，在品茗之前，须把心灵空间的挤扎之物、堆积之物尽量推解、抛弃，静下神来，定下心来，开始走进品茗审美的境界，静静领悟茶之色、茶之形、茶之香、茶之味的种种美感。中国茶道正是通过茶事创造一种宁静的氛围和一个空灵虚静的心境，当茶的清香静静地沁润你的心田和肺腑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你的心灵便在虚静中显得空灵，你的精神便在虚静中净化升华，你将在虚静中与大自然融涵玄会，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清代郑板桥有一首茶诗：“不风不雨正清和，翠竹亭亭好节柯。最爱晚凉佳客至，一壶新茗泡松萝。”可以说是描写茶境虚静清幽、天人合一的千古绝唱。

　　道家主静、儒家主静、佛家更主静，古往今来，无论是羽士、儒生还是高僧，都殊途同归地把“静”作为茶道修习的必经大道。

　　“道”作为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一般指宇宙法则、终极真理、事物运动的总规律、万物的本质和本源。茶道是以修行悟道为宗旨的饮茶艺术，是饮茶之道和饮茶修道的统一。茶道包括茶艺、茶礼、茶镜、修道四大基本要素。中国茶道之“道”包含了儒家之道、道家之道、佛家之道，中国茶道思想凝练了儒、道、佛三家文化精神，形成了它博大精深、敦厚朴实的文化内涵。以儒、道、佛三家为主的中国传统文化从它产生开始就是把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关系的平衡与和谐作为最高的追求目标。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思维方式，因此，中华文明是一种强调和谐关系的偶性文明，我们现在讲和谐社会、科学发展，它们的渊源就是中国文化的和谐文明、偶性文明。中国茶道思想集中体现了中国文化这一鲜明特征，因此，中国茶道思想的核心是“和”。中国茶道就是通过茶事过程，引导个体领悟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关系的平衡与和谐，从而获得内心的平和，达到完善人生、完善社会的目标，这就是中国茶道思想的核心。

　　儒家思想是中国茶道思想的主体，引领中国茶文化潮流的主要是文人儒士，儒家倡导品茶修身、和谐自然、以茶励志、以茶品味人生。茶似清风明月，令人致静入幽，神清思远。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大多与茶结缘，并留下大量以茶为题材的诗词歌赋、音乐舞蹈和书画雕刻作品，使中国的文学艺术充满了茶的清香与韵味。诗歌是表述心灵的文学形式，音乐是心灵的对话，绘画是心灵对现实世界的印象，书法是心灵之迹，中国的文学艺术和茶有着天然的默契，都是与心灵相通的，品茶的茶具—陶、瓷、竹、木和茶一样取之自然，同时又融入了心灵的创造，品茶早已不仅仅是饮茶，总是伴随着文学艺术的创造与欣赏，一首诗、一幅画或一件陶瓷，都能让心灵经历一次历史文化的洗礼，从而进入在静悟中超越自我的人生境界。中国的茶道是让人的心灵在回归自然中享受沉淀了几千年的文化的滋润。

　　经过几十年的经济快速发展，我们的物质生活已经极大地丰富了，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们的精神文化相对失落了，我们从一个物质上普遍不满足的时期进入了一个精神上普遍不安宁的时期，我们仿佛失去了精神家园。我们的心太累，因为经济社会发展太快，精神文化还没有及时跟上。记得意大利大导演安东尼奥尼执导著名电影《云上的日子》里面有一句经典的台词深深打动了我，剧中人说：“我们走得太快了，灵魂还没有跟上来!”这句台词脱胎于印第安人的一个传说，传统的印第安人认为，出远门的时候，如果走得太快，走得太远，自己的灵魂会跟不上，所以走一段路就要停一停，要等自己的灵魂赶上来。我认为这是一个蕴含大哲理的寓言。现代人不应该总是来去匆匆、疲于奔命，走一段路就要停一停，为自己泡上一壶茶，让自己疲惫的心灵静下来，享受一下自然与文化，回望一下历史。唯有茶能带我们找回心灵家园，“茶”，源于自然，吸天地精华，沐春秋洗礼，从而有了山魂水魄之灵性，茶可以洗去浮尘，过滤心情，茶，“人在草木间”，可以带我们回归自然，让我们浮躁的心安静下来，“静而定，定而慧，慧而悟”，品茶悟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繁忙的现代生活中，品茶是一种心灵上的修行，一种心境，更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茶是自然给我们最好的馈赠，是历史给我们最好的礼物，是文化给我们最好的滋润，在那或浓或淡的茶香里，总能让人找到心灵的家园，总能让人得到文化的濡养，总能让人悟出人生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