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们的缅怀”专题 | 到哪里找那个“我们”（组诗）

 鲁丹

登山

泰山，黄山

华山，嵩山

父亲俯身前倾，几乎紧贴岩壁

驼负着无形之重。高出自己那么多

他一仰头，望见了神明和天外之天

以贴近大地的方式，他无数次

丈量高山。头发往后飞

白云绕来绕去，见缝插针

风霜不断堆积，迫使他

站在自己的肩膀之上

夕阳的光晕，传染了万物

又被一圈圈吞没。父亲开始转场

这一次攀登，比预料的容易得多

家乡的山坡低矮，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

一枚落叶回归，展平，消解

成为真正的大地之子

父亲的花语

种下的百日菊，它未将我辜负

红，黄，紫，绿

团团簇拥，光影在丛中

欢呼雀跃

这是父亲的“七层楼”，花瓣层层重叠

一层花瓣，修砌一段光阴的城墙

他翻十几里山路回来，披着一身暮色

弯在禾场坪边挖土；我照手电

光亮橘黄，随着锄头起伏

教书先生的动作，与讲台上的风范同频

一次有力的发问，激起一声沉实的回应

一场雷雨，让他的脸比天色更沉

烟头忽明忽灭，花朵和星星

呛得流下了泪水

幸而第一缕晨光，跑来搂住了他

一朵花从风雨中复活，伸直了腰

传令，一朵叫醒了另一朵

她们都在风里，对他

咧开嘴，灿烂地笑

父亲的花更多了起来

兰，茶，菊，梅

校园里的学生，素不相识的孩童

都是他的花蕾，一茬接着一茬

当了一辈子花匠，催开那么多大红花

他也将自己育成了一朵，压阵的菊花

小小的世界小小的她

青苔覆盖了小径，竹篱笆门深灰

锈着斑驳，参差脱落

像要釜底抽薪

我在踌躇。丈夫终于来了

一杆菊花，纸钱香烛

土包没有坐标，我们轮流跪下

作三个揖，叩三个头，打一拱手

膝下沁出微绿。眼前比去年

丰满，青草已经蓬勃

想起见面寥寥。第一次

在厨房里，她拣鸡蛋送小姑子

放进竹篮的手，突然缩回一个

“这个大的，留给你”

第二次，正月初三

一窝猪崽被阉割后，莫名死去两只

她险些，被唾沫淹没

第三次，她儿子不在家

我去看她，翌日她打着手电筒

走两里地送我坐中巴，天未破晓

她偷偷塞给我二十块钱，我未能推脱

四处已经鸡鸣狗吠。最后一次

是最后了，她摔断了手臂

摔断了，和这世界所有的关联

这一瞬间，跋山涉水

人善于选择性遗忘

回头看时，空空如也

小小的世界，容纳了

小小的她

这世界那么多人

撕下一页日历，就飘落一片雪花

它们匆忙写下注脚，为雪地里

渐渐迷失的脚印

去年的五月，表弟被贬去了远方

他十几岁开始做生意，三十多年

在涂料里滚打，没有成功地将自己染脏

声音浑厚，眼神亮堂

一脸的笑，憨得可以

他安排好身后事，这些与主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淡定告诉我们，只是陪顾客吃了几颗槟榔

光头的男同学，在城里小区经营着早餐店

兼买码抽水。在同学微信群里自黑搞笑

隔三岔五邀我们聚餐。去年突然沉静了

电话里，他的声音上扬：

刚做完第二次化疗，感觉效果蛮好

我答应过一阵去看他，一个月后

惊愕发现，错过了朋友圈的讣告

酒窝里漾着笑容的何老师

带着我们在花前月下摆pose

她喝下数不清名字的药，顶着月华练气功

那些癌细胞还是将她摁翻在了荒郊野地

一群白蚁，噬空了一棵树

一群饿狼，生吞了一只羊

以为紧牵着彼此的手

走着走着，还是将你弄丢

星星的眼睛那么明亮

一不小心，就又滑落几颗

这世界那么多人

到哪里找那个“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