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雄
记事起，我就做了父亲十年的跟班，下河摸鱼，进山砍柴，地里挖红薯，田里打禾，只要他一声令下，我便毫不犹豫随他而行。十五岁，他送我去邵阳城里读书，毕业后在外地教书，而后进了教育局机关，又下基层政府工作，终是再进城机关里赋闲，一晃而过三十年有余。六十四岁的他安家山里，也有十二年光景。往年，工作繁忙，清明都是挤时间去看看他，叔婶、堂哥堂弟会和我们兄弟一起去，热热闹闹，那里还住着很多亲人，但总是呆不过十分钟。
弟弟弟媳在长沙教书，哥哥嫂子在城里开了家小店，妹妹妹夫经营着超市农庄，都很是充实工作着。相比而言，我是要轻松很多，“清明时节雨纷纷”，踏青的时节，我知道自己有空闲，是得去山里陪陪父亲。
清明陪父，我义无反顾。
还是选择这个周末，离清明节还有几天，祭祀的人不多，我可以静静地多陪一会父亲。早上起来，我到楼下买了包子，一个人开车往老家赶，尽管空中飘着细雨，但周末出城的车很多，不赶时间的我还是选择了走国道。
思绪随着车轮滚滚。
记得师范毕业，分到另一个边远的乡中学当老师，离家远很难得回家，爸爸常责备，妈妈却打电话让我安心工作。考进县城，一步一个脚印，奋斗到中学校长岗位上，这时又自知责任更大，回家自然少得可怜。爸爸却不似从前，态度大转弯，满满的自豪般炫耀：“老二忙，一个那么大的学校，好几百中学生呢！哪里有时间回来。”过年我会呆在家里，和小时候一样，当父亲的跟班，提着满满的礼物，去亲戚家拜年，看到我给长辈送上红包，给孩子们压岁钱，父亲坐在那里很淡定聊天，那是我给他撑了面子，在县城做校长给了他荣光。
思绪回了过来，我到了山脚下，青翠的山谷显得有些幽静，清脆的鸟叫声格外响亮。天放晴，阳光洒落车上，我下了车，朝着父亲静睡的山腰仰望，心生悲凉，“子欲养亲不待”，父亲要是身体健康，七十多岁正是享受天伦之乐的好时光，却早早抛下了一家子，在病痛中离去。
来到父亲静卧的地方，我静默着，抚摸着墓碑，没有说话，难得如此安静陪着父亲。父亲五十多岁才诊断出心脏病，是伴随他半生的疾病，为了方便去医院到县城随我生活。开始三年，他更辛苦，为了不给还没成家的我增添负担，他和母亲开起了店。我成家后，他住进了我的新家，有了一个家，他的病似乎轻了些。好景不长，我服从组织安排，到基层当副镇长，父亲又随我生活了四年多，这四年里他的病情不断恶化。
我看着父亲的墓碑，怪罪自己少了陪着父亲，眼里噙着泪，生怕山上那摘野菜的人看见。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和哥哥、弟弟、小妹商量，他六十岁得回家办一场寿宴，一来感谢他的养育之恩，略表我们的孝心，二来让他风风光光一回，减少他对病痛的恐慌。可分到家乡当上了副镇长，经过一番思考，我决定取消寿宴，和哥哥商量，他知道我的担忧，自然是支持我。母亲不同意，父亲眼里也写满了失望，但也知道我不想造成不良影响，终是没办寿宴。我愧疚地对父亲说：“崽会热热闹闹给您办七十大寿。”父亲孩子般的开心笑了起来。
父亲的心脏病是药物保守治疗延续生命，本可去北京手术治疗。后来，父亲离开了我们，母亲哭过几次，她怨我，其实父亲常偷偷问母亲，手术可以吗?是不是要很多钱?还不允许母亲和我们说，说我们刚成家怕增加我们的负担。办了丧事才从长辈的谈话中得知，父亲是想去北京做手术却未如愿，这也成了我永远的痛。
约摸过去了半个小时，摘野菜的人走了。我细心清除墓地丛生的杂草，不想让它们阻挡了父亲的视线。阳光依然洒落，我坐在父亲坟头，再看墓碑，父亲的笑脸约隐约现。脾气暴躁的父亲累得像一头牛，但总是常带着笑，给人乐观的情绪。他一生苦命，四岁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操劳一生，节俭过日，做着两三份事把我们拉扯大，送我们读书更是不遗余力。而我，为了守住操守都来不及给他办一场寿宴，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我无言以对，只能又扭过头，看那高速公路，看那流动的车，想抚平自己的情绪。
父亲的离开，是没有任何征兆的，但也是病魔缠身的必然。那是十二年前的春天，父亲说想回家看看奶奶，我担心他的身体，终是没有答应。作为县政协常委的我，回县城参加两会，仅利用第二天中午回家看生病的父亲，洗了碗的父亲不顾我的埋怨，笑着说洗个碗没事，心疼父亲就多给钱花。我急着准备下午小组讨论政府工作报告发言，匆匆出门时说：“您注意身体，钱下次一起给你!”父亲是希望我多呆一会的，我返过身读懂了他的眼神。
这一眼，终成了诀别。
下午，冲出会场，我哭成了泪人，医生的急救也没有挽回父亲的生命。
我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十二年了，在父亲面前我怎能原谅自己的不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渺小如我，却也让众人潸然泪下，高大伟岸的父亲，是我舍弃不顾了吗?
就这样静静地陪伴着，我没了言语，不忍心惊扰到他，我看不见了父亲，又看到了父亲。
下了山回望，清明的雨滴又开始飘散，父亲不会再孤单，孩儿来年清明再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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