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圆槠

文 | 杨红燕

　十月的家乡，晴暖如春。白云在碧蓝的天幕里放肆地铺，一刻也不停歇，直到太阳快下山，却变了颜色，烘烘烘地，半边天全烧着啦，把在山包上看村景的人吓了一大跳。收割后的稻田里，鸭子成群地疯，天将暮，任主人挥着长竹篙扑打，唤破喉咙，它们往塘里跳，往草丛里钻——一群贪玩的孩子，犟着不肯回家。只有塅上那几棵高高的圆槠树，历经岁月更迭，看尽繁华荣辱，如年高的长者，练就了七十不管阳间事的超然，安静耸立，无声无息。

我不满圆槠树的超然。近几年回乡，最惦记的就是塅上的圆槠，每回都要去找寻一番。可是没有，前年，去年，阳历十月，阴历十月，都没有。我清楚记得，小时候捡圆槠是在十月间呀。今年回家更多，常在小时候生活的旧地——父母的新居里小住，可以对望塅上圆槠树。 季节未到，并不妨碍我搜寻圆槠的身影，它们的样子我是铭记在心的：挂在树上时一串串，貌似毛栗球，不过刺稀一些、短一些，颜色也没那么绿，而像有一层灰白色粉末覆着；成熟时刺衣裂开，籽落到地上，和毛栗子也有点像，不过毛栗扁，它圆。我总是站在树下仰头望啊望，脖子伸得发痛，希望看见果实累累的景象，结果还是失望。于是我见了谁都问，这树怎么不结圆槠了？他们都没回应，仿佛圆槠对他们也是遥远的记忆了。我只好看作是气候、环境变了，植物的基因或性情也变了，理解了圆槠树的静立不作为，有如禅师的打坐修行，它们是以俯看花开花落仰观云卷云舒的平静在应对物候的变化啊。那么，我虽不满，也只能宽待。

阳历十月一忽儿过去了，我几乎接受了再也吃不到圆槠的遗憾。阴历十月我来，却有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婶婶告诉我，有圆槠捡了。我稳住内心激动，没有立刻冲到塅上去，捡圆槠最好在清早。童年记忆中，总有“一夜风声紧，圆槠满地滚”的印象，早上去上学，找根棍子在枯叶里几划拉，一小会儿就能捡满一兜，够我们在学校美上一整天。

晚上果然有风在窗外呼呼呼吵个不休，第二天当然要起个大早。我拿一个果盘，在路边折一根枯枝，满怀期待来到塅上。奇怪，地上干净如洗，并没有圆槠。我只好在路边的枯叶里忐忑找寻，扒开一堆枯叶，挑落交叠附着在墈壁上的几片，蹲下身子，探头到树根和草叶间去，终于看到一粒一粒棕黄色的圆槠籽滚出来，虽不多，却把我存了许久的遗憾驱散了一点。只是，这圆槠籽个头真小啊，吃起来也不是小时候那个味儿，水分不够，不甜，有点像吃浸泡过的生米。便这样依然兴致不减，一会儿弓着背，一会儿蹲下来，扒拉得哗啦哗啦响，很快捡了一小把，丢进果盘。看它们噼里啪啦在果盘里跳，就是小时候的场景啊！

小路上有人来，是住在西侧树下的早梅娭毑。她显得奇怪，你喜欢吃圆槠啊，又不好吃。我只是笑笑。她又说，今年来得好，前两年没看见有，不过你要早点来呢，这坪里都是的，我早就扫到沟里去啦。哟！这不就对了？我还以为我起得早，原来更有早行人。早梅娭毑进出都要经过这坪，她扫掉是自然。

那我就到沟里去捡。一个大惊喜，沟里没有堆积的枯叶，只有密密的圆槠刺衣，掩藏着一小堆一小堆圆槠籽。这就不是棕黄色了，而是油光发亮的黑色，个头也大。我明白了，开头捡的干黄，是因为落地时间长了，这沟里昨晚落的，真叫新鲜。迫不及待又往嘴里塞，果然，水分足，微甜，有小时候的味道，比毛栗子好吃呢。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趴在沟边，捡宝一样，乐此不疲。时而老爹伯叔经过，都要说笑几句，多说没什么吃头，再就说炒了吃或跟精肉炆了吃还差不多。我都回答好。心想，我主要是怀念小时候，像去山上采蘑菇、去地里刨茴、去港里挖螃蟹一样，我心心念念想到野外去，找寻童年。我还感恩，在家乡，一年四季都有纯天然可食用的野果，卢都子、茶泡、山莓、山枇杷、杨梅、牛奶子、毛栗子、阳雀蛋等，它们随意生在山间，无需人力劳作，总是应季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是大自然对人的恩赐。

把一条沟捡完，我的果盘也快装满了，估摸一斤多吧，心生满足。带回镇上，禁不住向邻居朋友夸耀。大家一番品尝，剩下的炒熟给几位朋友下酒。谈笑间不忘上网查找圆槠的学名，原来叫秀丽锥，好美的名字，叫我又生几分得意。

我再回老家来，是在十月的尾巴上，下了两三天雨。夜来风雨声，圆槠知多少。我比那次去得更早，早梅娭毑还闭门未起呢。没走近坪里就见地上一片黑，圆槠果然铺了一地。高高的圆槠树，两三年不结果，今年结这样多，就是为了回馈我的忆和想、念与盼吗？大自然从不吝惜它对我们的赠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