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凤姣
夜晚极其安静，听得见丝丝空气琴弦般在微风中颤动。一条小河从不远处蜿蜒而过，清风隐隐地送来水波的碰撞。放下书，我侧耳倾听这似乎遥远又像在窗外的水声。
撩起窗帘，张望着窗外暗色的草坪，黑魆魆的小树林。星月的淡淡光辉洒满坪地，清脆的或低沉的虫鸣适时浮起，在微波簇拥的虫鸣里，忽然传来一只蟋蟀清越的独唱。吱吱，吱吱吱，似夜风碰撞铃铛，又像素手轻抚琴键，带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如刀锋割破房间的寂静。
我迅速调整呼吸，蹑手蹑脚走进厨房。歌声来自简陋灶台的缝隙，但朦胧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不敢开灯，怕惊扰了今年夏天进屋的首位歌手。我举起手机，录了一段音频。之后，蟋蟀仍然乘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唱它的歌，我就在比流水更动听的歌声里安然入睡。
翌日，在给学生上《我想养一只小动物》的课上，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的蟋蟀，赶紧取出手机，给他们播放了那段音频。我说我想养一只深夜唱歌的蟋蟀，它的歌声会让夜晚长出童话，所有的露珠都会和星星一样发光。我充满激情地叙述了昨晚的情境，也许我的眼睛闪着陶醉的光芒，所有的孩子都被我的述说吸引了。
不久之后的周日清晨，我去家访。摩托车“哼哧”“哼哧”爬上高海拔的一座山麓。在半山腰的一栋红砖屋前停下来。虎头虎脑的八岁男孩晓帆，穿一件橙色短袖T恤，提着一个塑料袋子，疾风似扑过来，红着脸，什么也不说，只把袋子塞到我的手上。
我一看，是一簇簇带着叶子的灿黄的枇杷。晓帆的奶奶笑呵呵地走过来：“这孩子，听说你要来，自己爬到树上摘了枇杷，要送给你。”说话间，晓帆又跑过来，塞给我另一个袋子。是黄瓜，都带着明黄色的花朵，最小的几条和我的拇指差不多。
奶奶笑得更响了：“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去了菜园，把刚结的小黄瓜都摘下了，说要送给老师。”
我的心头一热，将带来的一包糖果给晓帆。晓帆双手藏在身后，倒退着不肯接，被太阳晒过的脸蛋红成了一朵石榴花。
奶奶又说：“这两个星期，他都在挖蛐蛐。白天拿个小锄头去菜园到处挖，晚上就打个手电筒，在灶房角落、院子的柴草堆，翻来翻去，说要捉个蛐蛐送给老师。”
我记起那堂课，想起我带着梦幻般神情的讲述，我对一只深夜唱歌的蟋蟀的向往。我想拥抱一下晓帆，可是他躲起来了。临走时，他又露脸了，黑色的大眼睛里闪闪的，满是羞涩又清亮的波光。
第二天，我在办公桌上看到一透明塑料盒，盒子的一面刻了个方形小洞。盒子里，趴着一只棕色的蟋蟀。
我没有询问蟋蟀是不是晓帆带来的。他不说，我也不说，但我俩在对视中交换过彼此的眼神。他是羞怯期待，我是惊喜道谢。晓帆两岁时，妈妈去远方的娘家探亲，再也没有回来。他是奶奶拉扯大的，等到上小学了，奶奶把他交给老师。他是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是老师提问时脸会红成一朵花的男生。他那眼睛乌黑明亮，羞涩的眼波又闪烁八岁孩子的狡黠。
放学时，我将塑料盒带回了家，放在桌上一堆书的中间。我一直忙碌着，直到午夜。蟋蟀被我遗忘在盒子里，湮没在书本中。
依然是静谧的夜晚，万物沉入无边的睡梦中。吱吱，吱吱吱，这只隐藏在书本里的蟋蟀突然唱起歌来，鸣声如此清晰，如此贴近，令我惊叹。我纹丝不动地坐着，屏住呼吸，倾听着人世间离我最近的美妙的歌声。织织，织织织，墙灰脱落、四壁沧桑的小房间，充满了一只蟋蟀喷涌而出的声音，带着强烈的乐感，刺激着我，震撼着我。那堂课何其美妙啊，我说养一只深夜会唱歌的蟋蟀是我的心愿，如今我如愿以偿。
我挪开书本，看到这只体型瘦弱、触须摇动的蟋蟀一门心思演唱。这来自旷野的小歌手，在局促的舞台上，拉起柔和而充满激情的小提琴曲，唱着优美深情的歌曲。我轻轻击掌，它戛然而止。
我将盒子放在窗台，敞开盖子。窗外的草地上，有它的伙伴，有它啜饮的青草之露。我知道，这只蟋蟀会回归自然，它肯定还会再次歌唱，会将我从梦中唱醒，会将岑寂的黑夜唱亮。我将告诉晓帆，在夏夜浪潮般的虫鸣中，我能辨出这只蟋蟀独特的声音。这只小蟋蟀，将会在我一生所有的深夜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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