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花鼓就成一家人（“一本书 读宁乡”征文）

 　　文 | 黄镌

　　端午节前读《宁乡文化历史丛书》时，那些青砖黑瓦马头墙的街巷、麻石街上哒哒走过的商帮马队、驮着金黄圆月的黑瓦飞檐、联拱石桥下的乌舡子、江边的吊脚楼、小洲上的山歌子、巷弄深处的童谣、古老的商号店铺、传统的手工业……如一帧帧鲜明的水彩画，历历在目。

　　这套书一共有八卷，其中《风俗大观》是我反复翻阅、记忆最深刻的一卷。宁乡是一座千年古邑，漫长历史中传承下来的民俗风情浩如烟海，这片土地上滋生出来的民间文艺更是精彩而独特，值得我的笔尖去停顿和抚摸。宁乡花鼓戏便是这块土地上开得最喜气、最铿锵的一枝。

　　“路皮子开台”的地花鼓，挨门串户的龙灯、狮子灯、竹马灯、杂鱼灯，唱莲花落的，打麻山锣鼓的，赞土地的，演皮影戏的……春节、端午、中秋遍地火焰炎炎光彩灼灼。到处是戏班，唱小调的演员已粉好脸，饰好妆，穿着鲜艳的戏服，乐队沿途打着“七季青”“慢长槌”，吹着“露水梭”“枫树落叶”，彩河似流过去了。一个花鼓一个年，宁乡坐落在花鼓里。

　　年幼时的端午节，我总趴在戏台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演员。看小旦。小旦眼睛似游鱼戏水，喜、怒、哀、嗔、痴、乖、傻，就是一脸的戏；身如小蛇爬坡，进、退、摇、摆、颠、顿、转、回，方寸间就是千山万水。看小生。小生唱腔清亮高昂，正调如流水回环跌宕，小调如黄莺婉转悠扬，一腔一调合弦合槽；身稳如青山，唱念做打，拳掌指腕，手眼身法步，勾绷骑盘踮，一招一式都是真功夫。

　　同年娘当年就在宁乡花鼓剧团唱花鼓。

　　台上的同年娘光彩照人。粉红衫子，淡蓝罗裙，绣花压领，彩珠下围，腰上束着彩带，髻上簪着彩花，额上贴着亮片，腮边画着月弯，嘴巴上一点红，眉心间一点红。她上了台，挽着两把崭新的花扇，扭着小碎步，鞋尖两只绒球儿，颠颠的，气象万千。不见她抬步，只见云在行、水在流，行云是她，流水是她，那样轻盈，那样流畅。两把粉扇开开合合，旋转转转，花样无穷，数不尽的娇媚俏丽。她成了一缕风、一朵云，不对，是风吹着云，云追着风，是无数的美追着无数的美，是无数的好追着无数的好。

　　“正月望郎是新年，一打花鼓二拜年。”这是我最初学会的花鼓唱词。我迫不及待要长大，想跟同年娘学唱戏。但花鼓剧团却解散了，同年娘眼巴巴地盼着来年端午唱花鼓。

　　宁乡花鼓戏成型之初，伴奏就是一对儿锣鼓、一支大筒一把唢呐。大筒是花鼓戏的骨头，是演唱的师傅，任他多大的角，也得靠这把琴来托腔保调，绘景开情。琴音加花时不拖节奏，密集紧迫时不压唱腔，轻重缓急里如影随形，一支大筒一台戏，要功夫。

　　杨爹爹有这份功夫。

　　杨爹爹当年是花鼓剧团的首席琴师，角儿指名要他伴奏，就是因为他包腔包得好。小弯小腔，大开大合，他保管不洒汤，不漏水，不丢弦，不荒调，都能给人烘得悠悠的，托得稳稳的，七分的唱腔也能浮到九分去。他还将二胡的揉弦方法，渗透到大筒的压弦之中，运弓的急缓顿特，运指的弹打揉滑，皆变化多端，使得调子有秀丽，有浑厚，有对比，有融合。

　　花鼓剧团虽然解散了，但杨爹爹的大筒琴没放下。每一天，琴声从杨爹爹的老屋飘出来，踩着风，舞着雪，驾着街巷的四季，驮着人们的悲欢，一点一点向远处传扬，染绿了河边杨柳，催红了山间野花，喧腾了滔滔流水，惹哭了夜里静坐的伤心人……杨爹爹对听他拉琴的人说，花鼓戏不是戏，是精神，一打花鼓，宁乡人就成了一家人，铁棍子打不散，铜锤子敲不开。

　　同年娘也经常问杨爹爹，老伙计，你说这花鼓剧院还会建起来吗？ 杨爹爹说，会。您老好好保重，宁乡保管会建一座大剧院，到时又把您请去挑大梁。

　　2021年端午前夕，宁乡原创大型现代花鼓戏《永远的叔衡》隆重公演，宁乡大剧院内座无虚席，彩声炸了窝，一浪抬一浪。两个小时的演出结束了，观众一同起立鼓掌。杨爹爹激动地站起来，指着台上对同年娘说，看，看，那个就是我徒弟，国家一级演奏家！

　　同年娘高兴地说，看到了看到了，后生可畏，这花鼓戏越来越好看了！

　　宁乡花鼓戏现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各界非常重视花鼓戏的传承与发展，《秀才欧阳道》《红色交通站》等大批优秀原创剧目争先涌现。公园里、广场上、沩江边，琴声起来了，调子起来了。花鼓调高抬腿，轻迈步，伶伶俐俐、烈烈轰轰地跑起来，跳起来，旋转着，飞扬着……或许，我还来得及去学花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