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乡愁·看振兴”乡村振兴主题征文 | 遇竹乌山

  文 | 李零

　　乌山对我而言有两种身份，一是地理上的名称，一是心里的地位。

　　久居城市，故乡是潜意识里追忆往事、抒发乡愁的源头。每个人的故乡都是独一无二的。弯曲的村道、随地建成的房子以及昼伏夜出的狗叫，在每一个人的记忆储存里，故乡的整体模样、特有气味和不变氛围，被细节锁定、被光阴做旧，像一幅从檀木箱底翻出的夹在族谱里的旧画，只适合夜深人静时，在橘黄色的暖灯下反复观赏。

　　要在城市周边选择一幅故乡的复制画轴，需要不怕失望的耐心。

　　乌山是机缘巧合的遇见，它位于望城中部，距离我居住的梅溪湖片区只有20公里，半个小时的车程。如果要回到故乡，不仅需要克服长距离的奔波，甚至需要充分酝酿才能真正走进故乡。

　　从生态命名来看，这里的乌山叫乌山森林公园，本质上它更像村落。靠近乌山森林公园，上山的两旁是沿路弯曲随意建成的房屋。这些房屋在森林公园设立前，已经与山麓的树木、竹林相识已久。人与竹在同一片山林里生活，人像山林里不甘孤寂的樟树，喜欢阳光与空间，又不想被林中伙伴孤立，在靠近山麓的空地和山路两边一排排挺立。山中修竹接续看着山下的人从出生到变老，或者说久居山下的人在有生之年，看着从地里冒出的竹笋，长成翠竹，再慢慢熬成枯黄，一根根变黑、暗淡、腐朽。在人老去的时候，坐北朝南的一片竹林上会腾出一块半圆形的空地，将生长于兹的身体和魂魄，与山林合体，来年的春天，一株樟树苗或是小草小花会从空地上冒尖而出。

　　而竹是山林里行走的动物，在一个活动范围待久了，它会到处走走。冬笋藏在土里，掩耳盗铃般沾沾自喜，自觉天衣无缝，在它们排成直线往前延伸的时候暴露无遗。春笋是初生的牛犊，属竹群里最外向的，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山居生活里，春笋与村民彼此熟悉，如果不是亲密无间，春笋怎么会在陌生人家门口站立一个春天？

　　一位世居村里的老人，晚上听着春雨落入竹林和春风吹动竹叶的沙沙声。在欲睡还醒的迷糊中，听到堂屋里有响动，便起床去开门，除了进屋躲避风雨的飘零桃花，并没有发现谁在敲门，便又回到卧室躺下，堂屋里的响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晚上。待老人早上打开房门，一株还冒着热气的竹笋顶破堂屋的地面，害羞地站在靠墙角的位置。

　　我喜欢竹子延伸拓展的冲劲，一树为木，三木成林，而竹子呢，却是一段竹根便可成排、成片，繁衍出茂林。在简单的复制中，一片又一片的竹林占领想去的地方，整个乌山被一波波滚动的绿浪所覆盖。

　　雷同的竹身，笔直地向上挺拔，在悄无声息的改变中慢慢变细，快要接近阳光时，被炙热点燃，怒放成一束束冲天的烟花。这不是瞬间的绚丽，而是在光阴流逝中保持静止般绿色绽放。一朵叠在另一朵上，原本疏松的枝叶，因为手拉手、肩并肩的热切相拥，支撑起一波波绿浪。天空仿佛被隔离成两层，竹叶是明显的分界线。竹叶的上空，空气畅爽，一些闲云在悠哉游哉缓步时，停在乌山的上空，俯瞰满眼的深翠。竹叶之下，凝固着幽静与深邃，散发出一缕缕神秘。

　　任何旅程最畅快的方式是沿着心中的唯一目标，心无旁骛地走向远方。在城市耕耘行走，从起点到远方，一路面临着十字分叉的诱惑，可供选择的方向太多，可能遇见的变化和风险也就越多。行走在乌山的竹林里，脚下是竹叶覆盖的莽原，没有可供指引的旧路，也没有行人留下的足迹，每走一步都是新鲜地向着目标前行，都是源自内心的坚定选择。一棵棵修竹复制着简单的迷惑，布下一方神秘的幽境。从一棵翠竹走到另一棵，可供参照的只是一团团苍翠，没有颜色层次的提醒，盯着竹叶只会陷入沉思。天空被竹叶遮蔽，伸向天空的一节节竹身，只告诉向上的方向。靠山巅最近的一片闲云，行走在竹林上空时，只舒展一张干净的笑脸，不会明示东南西北的走向。

　　在竹林迷路，一场明知故犯的错误。漫无目的地行走，那些试图正告的苦口婆心只能躲在身后默默无语，从此地通往彼岸的简要路线被刻意忽视，没有目标才是最终目标。我听见竹林深处放肆欢笑，一会儿轻，一会儿又像就在耳边。那声音带着夜晚的底色，把我引向童年岁月里，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要寻找躲藏在房屋角落和村边竹林里的玩伴。我听见竹林泄露了一丝声响，慢慢走近它，寻找我的玩伴，捉住我的童年。

　　迷失在竹林里，我只能捕风捉影，在空间方位迷乱时却更加清楚春秋时序的轮回。春天行走竹林，竹笋冒尖的声音会提示一个季节的清新，一轮岁月在风和日丽的幽静里默默抽枝、生长，孕育出一年的收获。从天空落下的春雨，在穿过竹叶后，一滴一滴地沁入山林，那是春风得意的对话。秋日里，炙烤过整个大地的三伏暖阳被竹叶剪碎，吹凉后贴地摇晃，不需要等到冬雪飘零时再说一年的收获，整片竹林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听风过竹叶时留下的答案。

　　一个人有多强烈的乡愁与回盼，就会有多强烈的迷失，在一片竹林里享受迷失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