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豌豆中有咸甜

   文 | 熊其雨

　　农人与田地作伴，生活是油盐拌的，皱巴巴，苦咸得紧。

　　湘北地区盛产棉花、南瓜和蚕豆。寻常人家的劳力起早下田，钻进齐腰的棉梗田“打顶芯”，太阳露头才得闲吃早饭。以干瓜瓢为勺左舀右动，江水咕隆下喉，胸中江河晃荡；举筷，瓷碗里的芥菜蛋花汤清澈无比，可补水分和盐分。堂屋一张四方桌，盐豌豆、炒芥菜、酱豆豉、坛子腐乳是常菜，间或有红烧猪血、手剁肉汤等荤菜，是难得的享头。

　　人说“城里套路深，我要回农村”，然而乡野的长处，无非就是恬淡、逸慢和家长里短。勤于耕作、种瓜点豆，这是一种炸裂爆燃的人生，清苦且累，日子却如蚕豆般嘎嘣脆，细嚼慢咽、有滋有味。蚕豆又称枯豌豆、胡豆，点豌豆时，一人下锄挖一指斜缝，旁人就手点几粒豆种，不施肥不盖膜，再顺手撒一把草木灰即可。它不走任何“捷径”，顺应物候和节气，只待嫩芽初发。沟渠野芹长如发时，内空外方的绿秆旋即开花坐果，“叠罗汉”冒出蚕蛹般的绿果荚，其荚宽肥厚，长5至8厘米，内有白色海绵状隔膜，成熟后表皮变为黑色。漫野芬芳时，一种不知名的鸟在枝头呐喊：豌豆八哥，爹爹烧火，娭毑买菜……

　　赏味新鲜蚕豆之人，想必应是谈恋爱的好手，要尝其甜、知其质、悟其酸、念其恩。红锅烧热，高温使蚕豆迅速脱水，表皮起皱炸裂，两块月牙形的瓣肉变得蓬松、酥软，辅以少量芥菜和肉末，香绵入口，酸甜开胃。久居城中不归乡，可将蚕豆在开水中打个翻身，摊凉后用袋密封速冻，无奈之下也可遥寄相思苦。

　　本地豌豆个小、味正，在青黄不接的日子，它的活脱与淳朴，让无牙老人垂涎，让小孩捧腹开怀，这是乡野独有的活色生香。蚕豆收割后，需带梗放在禾场和公路边晾晒，反复几个大太阳把水分逼干，尽可能避免豆子发霉变质。挑去瘪壳霉粒，将干豌豆泡发一晚，等它喝水喝得满腹便便，用菜刀在豌豆一端划十字花刀，把豌豆倒进热锅干炒，小火慢炒出水汽，再放菜籽油将其炒得焦脆、变黄，等豌豆胀开变大后，加入食盐、蒜粒等即成。

　　在乡邻眼中，盐豌豆是一碗常菜（可以吃上好几天或几个星期）。每顿饭前无需加热，一碟冷盘上桌，大人小孩客人的眼神会立刻投向碗内，就好比吃了一个月油荤的胖子，要尝些素菜“刮油”。也有好事者，将废纸张或旧报纸巧手一折，叠成一个下尖上圆的甜筒形，装入炒好的盐豌豆，鼓起腮帮子边走边吃。不需要吃时，细细折成一个小包，放入口袋不露声色，大隐于市。在带菜上学的年岁，下课时拿出从家里带的玻璃瓶子，从瓶内抠出数粒盐豌豆，趁老师不注意，偷偷塞进嘴里……

　　我的奶奶牙口好，生前有喝谷酒的习惯，每餐开饭前，都要在碗柜一角点根细香，放些香蕉、李子类的果盘，颤抖的手倒几杯烈酒撞入心间，再端起青瓷杯细抿，搭配盐豌豆等下饭菜砸吧几口。虽是粗茶淡饭，我想，那应是对那个盐渍过的平凡岁月，最无声的告白和尊重。

　　有时候，我唯愿、我情愿，是一粒打不烂、捶不破的盐豌豆，可甜可咸，豁达通透。